何为生态文学?有人将之阐释为一种以自然生态为题材的文学。这种定义方式未免望文生义,纯粹以创作题材为文学命名,或将某一类文学的发生仅仅局限于一种题材的选择,而忽视了与之相关的内外部诸种必然联系与逻辑,谬矣!
当下还有一种较为普遍的说法,即生态文学就是破除以人为中心,代之以生态为中心的文学。这种观点失之偏颇。其失当之处首先在于将生态文学思潮与文学创作手法混为一谈。文学思潮反映的是一定时代和地域内形成的与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相适应的文学思想和文学潮流,文学思潮可以包容诸多不同的文学创作方法,两者绝不能简单等同起来。文学是人学,这是揭示了文学本质的美学命题。正如高尔基所说,文学的反映对象是以人为中心的社会生活,文学着眼于一定历史时期人的思想、感情、命运、心理冲突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描绘与揭示;文学的创作目的是为了人,为了人的完善和完美。巴金也认为,文学的特点、本质就是“发掘人心”“揭示人的灵魂”,文学的唯一目的是“为了人”“为了使人变得更好”。显然,文学是以“人”为中心的,它以刻画人、塑造人、发掘人、影响人为旨归,不存在不以“人”为中心或抽离了“人”的文学。即便文学作品题材内容可能是动物、植物甚至“怪兽”,而其实质还是“人”的思想感情的投射,反映的是“人”的世界。
另外,这种观点也混淆了“人类中心主义”与“以人为中心”两个概念。“人类中心主义”在人与自然的价值关系上,片面强调人类是主体,自然是客体;在人与自然的伦理关系中,强调人是目的,自然是实现目的的对象和资源。这种极端化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以征服自然为唯一要义,使它最终走到了自然的对立面,导致了自然对人类的报复。生态文明,是以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和谐共生,良性循环,全面发展,持续繁荣为基本宗旨的文明新形态,秉持“以人为本”与“以自然为本”的二元统一,人与自然乃是息息相关、相生相谐、相合相调、生生与共的关系,单纯肯定或否定任一方面都背离辩证统一规律,以致步入歧途。
我们认为,生态文学思潮正是着眼于阻拒人类中心主义对自然和人类的伤害,摆脱生态危机,促使人、自然界、人类社会更加和谐美好而兴起的。新时代生态文学,则是通过以语言塑造文学形象唤起人们对自然界、人类社会和人自身的正确认知,重建全面自然生态观,构建全新人类生态伦理,塑造生态文明新境界,呈现人类文明新形态,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
二
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自然是万物之本,融入自然的文化意识是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先秦时代,老子便将“自然”作为其道学思想体系的核心概念,“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里的“自然”既是一种哲学概念,意指宇宙万物运行的最高法则,又体现为现实的自然。而庄子在《逍遥游》中描绘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传达了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的自由情怀。魏晋人把老庄抽象的“自然”之道转化到外在“山水”之间,人的心灵与山川大地形成意味悠长的呼应。唐代人的自然意识则突出追求物我同化、物我合一的审美理想境界。在柳宗元等人的自然观念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再存在主次之别,而是对应相亲关系,人从形体到心灵都融化于自然之中,获得心灵的安宁……中国传统文化融入自然、亲和山水、天人合一的思维,蕴含着朴素的自然哲学,经过长期的丰富发展沉积,汇入中国人的精神脉系。
而形成和发展于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欧洲浪漫主义思潮,随着新文化运动进入中国,也获得与现代知识分子的心灵贯通。作为一场风靡欧洲的哲学和文学运动,欧洲浪漫主义高举卢梭“回归自然”的旗帜,它之所以关注自然,乃是缘于工业革命的兴起和物质欲望的弥漫,导致人类与大自然的和谐逐渐丧失,人性原有的纯朴自然逐步消解。恰如韦勒克指出的,欧洲浪漫主义就世界观来说是一种自然观。在拜伦、雪莱、华兹华斯、歌德、雨果等作家那里,自然成为他们的心之所想、笔之所向。